第48章(1 / 2)

玄中魅 尤四姐 3896 字 3个月前

第48章

瞿如这个不靠谱的, 看来真的跟着璃宽茶去钨金刹土了。无方回到草庐,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,只有朏朏一直卧在重席上, 发现她进门, 一蹦三跳窜进了她怀里。

屋里很安静,独剩她一个人, 有些冷清。以前她是不怕冷清的, 在那个中土小城孤伶伶活了上百年, 看着堆积的屍体慢慢腐朽, 皮肉化成油脂, 渗透进泥土里,风雨和屍身腹部膨胀炸裂的声响,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一点热闹。后来遇见瞿如,她固然毛躁, 总算是个帮手。有时候无方经常耐性不足,恼起来恨不得赶她走。师徒闹过别扭, 她离家出走,但时间持续得不长,大不了一顿饭工夫, 就又回来了。

习惯了有人做伴,忽然一人独处,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害怕寂寞。这时候反而能够理解令主了,他和这秽土其实格格不入。没有栖身之所,无法和妖魅为伍, 又想活得光芒万丈,人人闻风丧胆,只好自己造城,自己造人,自己当霸主。

天色不早了,她才想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参禅。修行变得有一搭没一搭,失去目标后,心里有些空落落的。

给朏朏弄了点吃的,它不太爱吃五谷,砸吧了两口,尾巴尖上又荧荧发亮。大概是想出去钓鱼吧,绕着她走了好几圈,她抚抚它的脑袋,说去吧,别走远。

点了一炉香,坐在案前虔心诵经。也许动了凡心,信仰便不纯粹了,人坐在这里,心思却纷乱得很。以前入定,可以进入一个无我的世界,那世界一片苍茫,没有花草,也没有生命,干干净净一尘不染。现在却不行了,她在世界之外徘徊,越是发急,越是不得其门而入。

要静心啊,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。从头再来,凝神静气,深深吐纳。所处的环境逐渐褪去色彩,褪去影像。然后她看见自己身着明衣坐在蒲团上,两道青芒绕身游走,魂魄竟与肉身份离了。她讶然,纳罕之际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唤她,她仰头看,半空中有金莲隐现,圆光万丈。光影重重中浮现出无数空行,中央足踏莲花的,是许久未见的莲师。

她一喜,「师父游历回来了?」

虽然没有正式入莲师门下,但这些年她一直称他师父。佛观一滴水,八万四千命,喝水尚且大慈大悲,一个称呼而已,并不需要过多纠正。无方仍旧记得,当初是他渡化她,她才走出那座死城,走进南阎浮提。后来入天极城守塔,从医行善,皆是因为心中有明灯,才没有浑浑噩噩沦为凶煞。莲师於她有再造之恩,他的初衷是普渡众生,但对她来说意义远非如此。

她虔诚参拜,莲座上的人低眉浅笑,宝相俨然。

「本座游遍十方世界海,回来办功德大会,发现你不在了,特来梵行刹土看你。」

莲师可能是所有佛中最接地气的一位,说话不像别的佛那么高深,因为曾经行走三千世界,他救过人也伏过恶,不会一味劝导从善。就如他常说的,佛渡可渡之人,至於不可渡者,亦不必心慈手软。无方算是他认为可以点拨的,她也不负他的期望,伶俐有悟性,所以他赠她金钢圈,愿她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。

可是她现在这样的处境,自己知道已经上不去吉祥山了。世界微尘,没有一样是佛看不穿的,所以她也不必隐瞒,摘下金钢圈,双手承托敬献上去,「九百年前我向师父发愿,总有一天要入越量宫,当空行母。九百年后的今天,我想我的宏愿无法实现了,我很惭愧,令师父失望。当年师父赠我的金钢圈,我没有资格再留在身边,现在归还师父,了结这段前缘。」

圆光里的莲师并不显得惊讶,他说:「今日种种因,皆是明日果。我要你明心见性,可惜你还是做不到。这红尘三千,果然是你想要的吗?」

是不是她想要,不由她决定了。她低头轻叹:「我与人有了婚约。」

莲师的眉几不可见地一挑,「这事本座早就知道,但还是劝你深思,没有今日喜,便无他日怖,现在回头,尚且来得及。」

她却说不,「道理我都懂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我修行短短千年,有些事终究勘不破。当初师父在檀香木坟场修行,以屍为座,以屍布为衣,克服逆境才得诸成就。我想我也需要磨砺,若有造化,说不定某一天便超脱了。」复向上呈献,「请师父收回金钢圈,我人在秽土,长久下去会玷污了它。让它跟随师父回钨金刹土,交给另一位有缘人吧。」

莲师不大喜欢她一言不合就要还东西的做法,抽出一手轻轻摆了下,「赠你的东西本座没说收回,便还是你的。你说得对,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成就,你有心入红尘,是你的选择,我不便为你做主。但你记住,缘有许多种,有的缘生善,有的缘生孽,一旦沾染,便无路可退。」

其实佛说和医者嘱咐病患,有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。都是说得严重一些,吓掉你的三魂七魄,最后结果却未必那么坏。无方总有侥幸心理,她想起令主,和他纠缠在一起,最大的悲剧大概就是被他同化,像他一样越来越傻吧。

她轻吁一口气,说是,「我自己的选择,至死不悔。」

半空中的莲师沉默了下,良久才道:「过去千年,你是本座渡化的最有慧根者,中途放弃实在可惜。本座是惜才啊……罢了,命盘如江山,不破亦不立。去经历一番,对你也不算坏事。金钢圈仍旧交你保存,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来,岂不让人笑我小气……」咳嗽一声,下令众空行母,「路远迢迢白跑一趟,算了,回去吧。」

无方心头一松,果然还是她以前认识的莲师,亮相的排场很大很豪华,说过几句禅机后就要原形毕露。当然露馅之时,就是飘然而去的前兆。他要走,她起身叫住他,「师父,我有个问题想问你。」

莲师别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,「何事?」

她合什求教,「我与白准的姻缘,可能善终?」

莲师半阖的眼中流淌出佛法无边,「天机不可泄露,你也修行千年了,不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。」

她嗫嚅了下,「我想求个心安。」

「心既无安放之处,你还成个什么亲?本座常感慨人在五行中,挣不脱七情六慾的束缚。潜心指引你,结果你也同人一样,看来缘生缘灭果然皆有定数,非人力能扭转。」

他说得模棱两可,无方只能自己消化。见庞大的队伍重新挪动起来,她又叫了声,「师父,弟子还有个问题。」

莲师嗯了声,「你还没完了?有问题能不能一口气问完?」

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,「弟子就是想再问一下,我在天极城收的徒弟现在身在何处。我与令主入酆都查过堕落生册,并没有找到他的下落,他还活着吗?我与他的这番际遇,日后可会有果报?」

这次真的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,莲师思忖一下,挑了最简单的一个回答,「活着,其他的无可奉告。既然你已准备入世,一切都要你自己去经历。下次不要随便翻看堕落生册了,超出你能力所及的事不做为好。」说着长长叹息,「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啊。本座就知道,嫁个上道的能助你脱胎换骨,嫁个不上道的,你就只能和他一起玩泥巴了。」

莲师的尾音尚在空中袅袅,法相早已消失了。所以总结一下他此来的目的,大概就是想劝她放弃。修行中最容易拖后腿的无非爱情,人能受得住外在的锤炼和打击,独独经受不住内心的业障。心若不动,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爱恨贪痴,可惜她定力不够,挣扎再三还是沉沦了。

她存在在世间,对任何人都交代得过去,唯独对自己,不敢直面。现在话已然出口,便一心一意走下去吧!炉中的香灭了,她没有再添,裹着明衣坐了一整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