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3、小暑(3)
天上月色皎皎, 夹道里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蓝。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灯, 只有碗大的一点亮,慢慢向前移动, 照出墁砖参差排列的轨迹,还有那个提灯人的,不屈又倔强的后脑勺。
真的,皇帝现在看见她的后脑勺, 眼前就立刻浮现起那张阳奉阴违的脸。大概因爲后脑勺看得太多的缘故,如果现在幷排站上一排让他挑选, 他应当一眼就能辨认出来。多奇怪,一个极具标志性的后脑勺,其实要说特别, 也没有什么特别, 但因爲长在齐嘤鸣身上,就格外让人印象深刻。
几番较量还能坚强反抗的,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, 更别说后宫了, 这是独一份儿。有时恨得牙根儿痒痒,想宰了她,但又因前朝的牵制不能把她怎么样。就是这种看不惯又不得不忍耐, 头一次让他有静下心来琢磨坑人的决心。当然她的反抗常让他火冒三丈, 但他知道再恼火也不能认真,因爲一旦认真,她就没有小命继续玩下去了。
某种程度上来说, 她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,有时候睥睨万物的人生,吃两回瘪既新奇又有趣。所以皇帝幷不真的多讨厌她,比起后宫那些娇滴滴,只会奉承卖乖的女人来,她简直是个铁蒺藜一样的存在,浑身长刺,不容忽视。
「齐嘤鸣。」皇帝叫了她一声,「那枚万国威宁究竟是谁的手笔?」
嘤鸣听见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头的,但他的后半句话一出,她立马把脑袋装回了原位,「万岁爷的话,奴才不明白。」
皇帝知道她会这么应对,也不着急,边走边道:「眼下没有第三个人,你就不必同朕装样儿了。私造玺印是杀头的大罪,你不知道么?」
嘤鸣想了想道:「奴才没有私造玺印,如果万岁爷指的是那枚印章……那枚印和真印有多处不同,是奴才拿来练手的玩意儿,没想到万岁爷竟当真了。」她一句一顿斟酌着说,「万岁爷要是打算以私造玺印的罪来处置奴才,奴才是不会认罪的,因爲万岁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印是我的,那枚印不是一直在万岁爷手里吗,和奴才有什么相干!」
看看,果然在这里等着呢,赌的就是这事儿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。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着,他要是不派人去摸,自然也没有后面的自讨没趣,这叫愿者上鈎。
不过那句「奴才是不会认罪的」,可见这人有多嚣张。皇帝气得咬牙,忽然顿下来不走了,那个二五眼自个儿往前走了好几步,发现身后的人跟丢了,忙停下回头看。
灯笼圈口的光从下方照上去,鼻子以上黑洞洞的,毫无美感。她说:「万岁爷,您怎么了?您想一个人回去吗?」
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,知道她不情愿送他回养心殿,做梦都盼着他松口说想一个人回去吧!其实一个人回去没什么,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,还能走丢了不成?可她越是这么引导他,他越不能如她的愿。
皇帝负着手,重又往前慢慢腾挪,「朕是在想,该怎么对付你。」
如此直言不讳,让嘤鸣觉得有些惶恐,「奴才草芥子一样的人,怎么敢劳万岁爷费心琢磨呢。前头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,耿耿於怀也没什么意思,您说呢?」
所以是一个占了便宜的,来劝慰一个吃了暗亏的,说算了吧,做人心胸要开阔,是这个意思吧?
皇帝觉得这人有些鲜廉寡耻,不过再一想,过於计较确实会把这颗草芥子碾碎,她的生存,不过是靠他指头缝儿里那么一丝间隙罢了,捂得太紧了,她过不去,底下就玩儿不成了。
皇帝又有主意了,说:「朕脚疼。」
嘤鸣回头看了眼,现在都能看见慈宁宫大门呢,才走了几步而已,怎么就脚疼了!
「那怎么办呢。」她说,「要不然您略等等,奴才回去传舆,再来接您。」
皇帝哼了声,「你想让朕一个人站在夹道里等着?」
「您要是怕黑,奴才可以把灯留给您。」她十分体贴地说,「奴才眼睛好,能摸黑回去叫人。」
可皇帝幷不接受她的提议,九五之尊自己挑灯,简直滑天下之大稽。况且他幷不是真的脚疼,不过是想刁难她一下罢了,皇帝说不成,「你奉命伺候,自己跑了是什么道理?」
这下子嘤鸣没法子了,心说你腼着老脸,不会是想让我背你吧!就你这模样,站在三丈以内能把人冻哆嗦了,你还想上身呢,真当人好欺负?
於是就僵持着,她低头思量,想不明白这人爲什么没有一回能消停,见了她就想摆布她。他讨厌她是纳辛的闺女,讨厌薛尚章到这个时候还想让自己人霸占他的后位;可她呢,她也讨厌他目空一切的鬼样子,蛮不讲理的狗脾气。还有他们一家老小害死了深知的仇,若非怕给薛齐两家招祸,她早就尥蹶子不干了。
皇帝享受她束手无策的难受劲儿,他就这么站着,抬头望望月,「今儿是十五……」
嘤鸣的郁气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,她不待见皇帝,也不待见月亮,「今晚的月色可真难看。」
皇帝愠怒地把视綫调到她脸上,「你的眼睛要是用不上,回头就抠了吧,放在你身上也是糟蹋。」
这下嘤鸣不敢发牢骚了,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睛,这是第二回了。她叹了口气,低头瞧瞧皇帝的鞋,「万岁爷,好好的怎么会脚疼呢?是鞋不合适,还是长鶏眼了?」
皇帝脸上一僵,「你又在胡说什么?」
然后嘤鸣就不说话了,把羊角灯放在足边,就那么掖着手,低着头站着,一动不动。
这是什么意思?皇帝见她不作爲,又有些恼火,她不是应该说「万岁爷,奴才来背您」的吗。她一个女人,皇帝自然不会当真要她背,可是态度很重要,可惜她连这种与人爲奴的自觉都没有。
「朕但凡火气大一点儿,你这会子就该人头落地了。」皇帝寒声道,「你就是这么伺候的?」
嘤鸣抬起眼,一脸茫然,「奴才什么都没干。」
就是没干才可恨呢,皇帝看着这张脸,两眼火星子四溅。忽然发现她呆愣楞的样子很有趣,嗳了声说:「齐嘤鸣,朕御赐你一个新名字,叫懵鹅,你觉得怎么样?」
嘤鸣自然是气得不轻,这皇帝的脑仁儿大概只有核桃大小吧,给人起绰号的事儿他们七八岁就玩儿剩了,他这会子还拿这个来恶心人呢!
她眨了眨眼,「老佛爷说,奴才将来要给您当皇后的,懵鹅皇后,您觉得怎么样?」
这下皇帝噎住了,半晌转过身去,嘟囔了句:「谁答应让你当皇后了!」
这件事彼此都无可奈何,无可奈何到最后只有认命。嘤鸣说:「您没答应,那带奴才上地宫里认地方做什么?奴才从没见过您这样表决心的,还没怎么样呢,您就要和奴才『死同穴』了。」